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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子年间的往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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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2005-01-06
文/天扬大雪

爹每天早晨都起得很早,上了岁数的人尿频,睡眠的时间越来越短。他习惯在撒一泡长尿之后,接连不断地干咳。从我懂事的时候,这种干咳声就时常把我从梦中惊醒。娘也醒了,她在另一张床上呻吟。她得了一种重病,镇上的郎中一年前就摇脑袋说没办法了。娘用枯枝一样的手指,指了指她的衣服。我知道她想让我帮她穿衣起床。我抱着娘,像抱一捆冬天的干柴。我想如果我双臂轻轻散开,她就会像湿透的稻草纸一样,扑哒一声飘到地上。她在床上已经躺了五年。虽然我们嘴上都不说,但我们心里都想她应该早一天去和祖先们做伴。

日历上说,今天是清明,可是窗外仍然飘着雪。地里能吃的东西,都被人挖光了。许多树被人剥光了皮,露出白茬茬的干。

一个月以来,铅灰的天空像寡妇的脸一样拉得老长。去年秋天已经没有收成,如果再过一个月地里的麦子仍然不肯钻出地面,我们良孝村人又要有一半的人家烟囱从此冒不出炊烟。道光年间,我们村出过一个在孝子,被皇上免试放榜夸官,可现在因为饥饿,许当爹当娘的就死在床上,当儿女也没有多少眼泪了。

二哥和大哥都起床了,一个扫雪,一个叼着长烟袋蹲在门槛上。自从嫂子进门以后,他们俩就没讲过话了。时间也不算长,有一年吧。说起来原因也很简单,本来提亲的时候,爹娘是想把嫂子许给大哥的,毕竟他已经36岁了。可是嫂子进门以后死活要跟二哥过。她说我大哥看起来像我爹的兄弟。爹说,你看中谁就跟谁吧,跟谁都一样。大哥从此不理二哥。

家里有个年轻的女人,就像春天的田野开满鲜花,那种不可捉摸的气息,让我们觉得生活还有许多的盼头。虽然添了张嘴吃饭,大家都觉得值。

嫂子是个勤快的人,每她默默地做饭,默默地为娘煎汤煮药,默默地浆洗我们家四个男人的衣服。她在去年冬天生下第一个孩子,她时常在吃饭的时候,撩开衣襟,一只手端碗喝粥,一只手把她洋葱头一样的乳房塞进她孩子的嘴里。一家人的目光常常不由自主地盯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孩子是这个家庭的烛光。

这天早晨,揭锅开饭的时候,爹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大呼小叫地喊:“金柜!银柜!三柜!大军来了,大军又来了。打起来了,在西老沟打起来了。”爹的话还没落音,我们家的房后的空地里,就落了个冬瓜一样大小的东西,那玩意咚一声就震天地炸开了,我的耳朵就猛地被棍子捅了一下,钻心地痛。等我定了定神,我看见金柜、银柜、嫂子和爹爹,都灰头土脸木桩一样的站在我旁边。

鞭炮一样的枪声,此起彼伏响了半晌。快吃午饭的时候。有人扛着旗向村庄走来,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为首的一个人,在马上弯着身子,笑眯眯地和村里的老人们打招呼。他管叫我们“老乡”。

为首的人说他们是人民的军队,是来解放“老乡”们的。那些不骑马的人,一边走路一边把手里的炒面分给村里人。大哥和二哥拼命地挤到最前面。他们一边接着,一边拼命地向嘴里塞。我觉得他们真丢人。

当我们从村头看热闹回到家里的时候,娘已经死了,她睁着眼,脸向着门口。爹用手使劲地想合上她的眼,可是她脸上的皮肉太少了,只剩下骨头。我们只好让她睁着算了。

爹说:“吃过晌午饭,就埋了吧。放在家里不好。”爹说完,就出去通知其他亲戚了。这实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一个下午就办完了。嫂子象征性地长啼几声,说她这几年没尽到儿媳的孝道,让娘吃苦了,希望她在那边不要怪她。我们弟兄三个都没多少泪。我认为嫂子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大军给每家每户都送了吃的穿的和盐,然后在村口贴了一张红告示,一个女的用纸糊的喇叭,扯着嗓子喊话,要年轻人出来救国救民,“赶走日寇,解放全中国。”前些天那队扛膏药的人,原来就是日本鬼子。

识字的老锅头说:“大军不但管吃管穿,每个月还有饷发。”老锅头又说起太平军和捻子军,说参军总是好事情,邻村的杨千总就在曾在洪天王的手下干过事,后来不但修了祠堂置了美宅,还娶了三房姨太太,买了几千亩地。老锅头的舅舅就是杨大人厨房里的管事。他的话,我信。

金柜和银柜,从早晨太阳露腚就围在那张红纸下面,听那些人说古论今。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们两个就穿着军服走进了家门。

雪快化完的那天,金柜和银柜就随着大军走了。嫂子哭哭啼啼地送了几里地,那个还不会叫爹的孩子还不懂别离,只是瞪着两只大眼,用两只干瘦的小手乱舞,抓揉着嫂子的胸脯。

家里一下少了三个人清静了许多。嫂子仍然是默默地洗衣做饭,没有娘了,她的家务活轻了许多。

春天终于可以看见颜色了,村边的大路旁边开始有绿意荡漾。小麦也终于钻出泥土,虽然春天比节气表上晚了二十多天,但它还是出来了。爹用担子把我们一家人拉下的尿和屎挑到地里,均匀地撒到地里。他竟然开始哼起小曲。少了三个人,尿和屎就少了一半。爹在吃饭的时候,建议嫂子到她娘家要一只母猪崽来,等生了小的之后还他们家两只。有了猪大粪作肥料,夏天的收成才会好。

因为有了大粪的滋养,地里的小麦比我们想象的长势良好。爹很高兴,他把他的孙子高高地举在头顶,骑在他的脖子上。老头精神很好,整天在庄稼地里转来转去,像一只找窝下蛋的母鸡。

爹到镇上买了一个镰刀和一块磨刀石,他对嫂子说:“今年的麦子只要我和三柜就可以干完了,你就在家收拾收拾吧。”因为长势良好的麦子,我们心情都好了起来。嫂子苍白的脸,开始有红润的颜色,像新鲜的鸡蛋壳。

就在爹爹把镰刀磨好的那个中午。又有两队大军人慌马叫地开进了村庄,和上次一样,先在村头开打,大炮长枪面对面干了两天,接着就打到了村外的山里。长势良好的小麦,成了他们藏身的地方,一发炮弹落下来,就烧毁一片庄稼。许多人就死在庄稼地里,东面条胳膊,西边一条大腿,南边一个脑袋,北边一挂肠子。爹嫂子和我带着我们家的粮食和铁锅躲进了山里。爹叹息他的庄稼:“就要收了啊,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打。这些狗日的。”他站在高高的石头上,看山下一朵朵花儿一炸开的的黑烟。烧着的小麦卷起滚滚地青烟,像扯开的缎子,飘向天空。

那群扛膏药旗的人少,死得死,伤得伤。村里胆大的人,都冲到死人堆里,扒他们的衣服,还有铁盒子装的罐头。

有个当兵的掏出一把钱,让村里人去埋那些被枪打死的人,有六七十人吧,分三大堆,挖了几个坑,不分胳膊腿地埋了。死人堆里还有几个小毛孩子,连胡子都没扎出来呢。我看见有一个人的脑袋瓜子没了,有一个肚子上开个瓢,五脏六腑都露在外面,叮满了苍蝇。我一想起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人,就开始吐,恨不得连肠子都吐得出来。

和上次的不一样,这次来打仗的人都坐在四个轮子的铁屋子里,水桶粗的大炮筒子直戳向天。和上次的大军一样,他们也贴出红布告,说要招兵。一些当官的坐在小车里面,话很少。小车吐出来的青烟里,藏着一种很好闻的味道。

没想到皮脸也在大军里面,他穿着笔挺的褂子裤子,梳着平整的头,让我眼睛一亮的还是他脚上锃亮的靴子。要是他不主动跟我打招呼,我还真认他不出来。哪里还找得出那个皮包骨头歪头流口水的皮脸的样子。

皮脸叨着洋烟,吐着成串的圈子,眨巴着眼说:“听说你两个哥也跟大军走了,跟大军走是对的,有吃有喝,每个月还有两块大洋,两块大洋能够你们一家六口人吃三个月的。”我跟皮脸解释说我们家现在只有四口人了,我娘清明时候就死了。皮脸说:那就够你们一家四口人吃四个月的了。

我跟爹商量:我也跟大军走吧,今年的小麦差不多都被火烧光了,哪里够吃得呢?我走了,多少能省下些口粮。

爹抽着烟,不吭一声。嫂子默默地撩起衣襟,喂孩子,泪水从她的脸上慢慢滑下来。二哥银柜走两个多月了还没来过信。

爹把他想了一夜的结果告诉我:你不能跟大军走了,你两个哥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呢,你再走了这个家还有谁来扛着呢,我都快入土的人了,说死也就几年的事。你嫂一个人跟谁过呢?

我知道爹的意思:如果金柜和银柜两个都死在外面,这个女人就要跟着我了。

我实在太羡慕皮脸那一身衣裳,羡慕他那白白胖胖的身子,羡慕他脚上锃亮的靴子。像他这样泼皮二吊子一样的人都能混到这种样子,我一定会比他强。虽然他比我大八九岁,可是无论摔跤或者骂架,他什么时候占过我的上风?

我还是决定跟大军走。我和皮脸讲好,半夜我翻窗而走,让他在村口等我。天亮的时候,我就离家二十多里地了,爹想追也追不上。皮脸把我领到一个疤脸面前,添油加醋的把我吹成了十二岁征北的花罗成。疤脸笑眯眯地说:那就收下吧。皮脸看着我换了衣服之后,就和我道了别。他是另一个部队的人。

终于有了一身不打补丁的衣服,一双合脚的鞋,第一次吃白面做得的面条,我高兴的都想哭。管伙房的那个老头,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一边抹眼泪,一边不停地给我添饭。老头和我们领头的说:“这孩子肩膀头还没长硬,让他跟着我烧锅送水吧。”领头的看了看我,说:好吧。老头用像我爹一样的眼神看了我半天,说:我姓刘,年龄和我大小差不多的都叫我刘骡子,像你这样的就喊我刘叔吧。刘叔也是个苦命人,三岁死爹,九岁死娘,十二岁跟大军,他给大军烧了快二十年的饭了。

没想到我刚跟大军走了一百多里地,就开始第一场战斗。虽然只打了两袋烟的工夫,我们还是死了三十多个人。我跟着刘叔,给那些死人洗脸,打墓坑,把他们一个个埋好。因为在村里埋过不少次死人,我已经不怕死人。

到部队三个月之后,我才知道我跟得这个部队是国军,而我大哥和二哥跟的是共军。我问刘叔这有什么不一样,刘叔抽了一口烟说:“说一样也一样,说不一样也不一样,一样大家都是中国人,都打日本人;不一样,两个军队的领导人志向不同,不能在一个锅里吃饭。以前还互相打过。现在都打日本了,就成了兄弟。”

走走打打,一年的时间就过完了。再打枪放炮的时候,我腿就不怎么哆嗦了,该怎么说话还怎么说话,该抽烟还抽烟,该唱《十八摸》还唱《十八摸》。

死人见多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昨天跟你脸对脸抽烟的人,说不定明天,就变成一身冰冷的死尸,大家都抱着活一天是一天的想法,有肉吃肉,有酒喝酒。碰见媳妇娘们的,嘴贱的就嘴上占人家几句便宜,也曾听说有的捺不住裤裆里的火气,就坏一下部队的规矩。也有倒霉的,一天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把和国军友好地主的偏房给睡了,一个当官的就用手枪让那个倒霉的家伙来了一个脑袋开花。成千上万的人部队,没了规矩还不乱了套?

每当有人说起女人,我总是想起我的嫂子,想起她洋葱头一样的双乳,小磨盘一样的腚。我不知道,当她接我捎到家里的银元时,她会不会想起我这个小叔子。我不知道我那两个哥哥是不是也这样每隔一段时间,捎些钱回家。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转眼就是戊子年。日本鬼子离开中国两年多了。现在,我们还得打仗。两个部队的领导人终于闹了别扭,从吵嘴,到现在刀枪相见。

刘叔已经死了。他死在山东。背上的铁锅没能救他的命,他被一发炮弹炸成了筛子,四零八落的。刘叔死后,我也换了几次编。当官的不肯让我继续烧锅做饭,我就成了一名优秀的机枪手。

每当机枪在我的手下哒哒哒地响起,子弹流星一样的向对方阵地射去,我身上的血就火烧一样的热。我喜欢机枪这种欢快连续的声音,像一种歌唱。

部队打着打着就到了长江边上。一千五百门大炮摆在一起,和对岸的大炮互相射击。这种翻天覆地的声势我还是第一次见。用炮的时候,我这样的机枪手就只有闲在一边,看炮兵们打。一轮打完,伤兵撤下来,再上一轮。血水把脚下的土都和成了泥,踩在脚下粘粘的。空气里到处是血腥味,味道想让人吐。

终于轮到我们上前了。部队命令我们守住个过河的桥。头儿下的命令是死守,说我们这五百个人即使全部战死了,也不许后撤一步。如果我们这里失守,后面几万人的部队就全报销了。

第一天很顺利,基本上没几个回合,对方就撤了。

第二天有点艰难,我挂了彩,左胳膊被一颗子弹钻了个洞。因为是用右胳膊扣扳击,基本上没什么影响。上头说再守两天,等后援跟上来,我们就可以撤到安全地带。

第三天,我们的人基本上报销一半。我躺在沙土堆后面,喊人上子弹,可是一回头,没有一个活的了。我手向后一摸,竟然是排长白花花的脑浆。他的脸不知到哪里去了。死相很难看。当官的都跑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和我一样想着立功受奖,想拿命换银元的人了。我在心里盘算着,这一场打完之后,我就可以领二百块大洋,差不多可以买我们整个村庄的地,可以盖杨千总那样的三进大院……

……

第八天吧,能动的只剩下我一个了。没有人指挥我,我不知道是继续打下去好,还是把枪一扔换一身脏衣服在脸上抹几把泥混进老百姓中间开小差回老家好。我基本上对领二百块大洋不抱什么希望了。因为我的腿,已经断了,即使我还可以爬着回家,估计爬到半路上人就会缺血而死。我想起娘,想起爹,想起金柜和银柜,想起嫂子,她可真是个漂亮的人儿啊。我突然后悔来当兵。

我正想的时候,突然胸口一震,我看见血像水一样,从我胸口里泉眼一样地向外喷射。血迅速地洇湿了胸前的衣服,我感觉到钻心地痛。

然后,又是一震,我的身上又多了四五个同样的洞……

对面的人终于冲上来了。

我感觉有个人像踩在一堆烂白菜上面一样,踩在我的身体上。在我快要合上双眼的时候,我发现踩在我身体上的那个人的脸是那么的亲切和熟悉。

“二哥……”我攒起全身的力量,想喊一声,可是血水充满了我的嘴,泪水模糊了我的眼……

补记一: 十八年后。一个车队开进了良孝村,一个叫萧银光的师长回到他阔别17年的故乡。他回来的时候,带着萧金柜的骨灰。后来有人和他说起他的弟弟三柜。师长说,这一辈子他最恨的就是战争。

补记二:安徽金寨县,又称将军县,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10万多英雄儿女为国捐躯,授衔将军59名。江西兴国是全国著名的“烈士县”: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兴国只有23万人口,参军参战的就达8万余人,占青壮年的80%,为革命英勇献身的有名有姓的烈士达23179名,其中仅栖牲在长征途中的就有12038名,几乎每一公里都铺上了一位兴国籍烈士的英魂,是全国烈士数最多的一个县。

补记三:这是一篇小说。
ROCKLOVER
  “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ROCKLOVER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只看该作者 1  发表于: 2005-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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